一个月了。
这念头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。
书案上,堆积如山的战报不再每日急递,取而代之的是各部队陆续呈送的伤亡名录、弹药消耗统计、工事修复报告。那些冰冷的数字背后,是这座城市每日每夜咀嚼吞噬的血肉与钢铁。
李铁柱轻步走入,将一份刚汇总的清单无声地放在桌角最顺手的位置,随即垂手侍立一旁,不敢打扰张作霖的沉思。
眼皮未抬,只伸手将那叠纸拉近。
视线扫过一行行墨字:东大街邮政局,反复争夺七次,主体结构尽毁;北大营外围防线,平均每米落弹…;兵工厂三号车间遭远程炮击损毁,抢修中;鞍山至奉天铁路支线,夜间运输队遭袭三次…
手指在其中几项上停留片刻,那是统计人员用力书写留下的印记。
伤亡总数字,早己心中有数,但每次看到具体番号和人名,胸口仍像被重锤闷闷地击打一下。
那些都是张作霖一手带出来的兵,不少军官还是他亲自从讲武堂提拔的。
窗外传来隐约的、有节奏的沉重撞击声,那是工兵营在连夜加固被炮火震松的城墙地基。
声音透过秋夜的空气传来,沉闷而固执。
书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,小厨房的听差端着一碗一首温着的参汤,无声地望了李铁柱一眼。
李铁柱微微摇头,听差便悄无声息地退下了。大帅此刻需要的不是这个。
张作霖身体前倾,取过一支狼毫,却未蘸墨,只是在一张空白电令纸上无意识地划着。
笔尖干涩地擦过纸面,发出沙沙的轻响。
回想白日里,悄然巡视城内临时医院时的情景。
消毒水的气味刺鼻,裹着血腥和伤疮特有的腐败气息,浓烈得化不开。
那些缺肢断臂的年轻士兵,咬着麻布忍痛的闷哼,军医疲惫至极却不敢停下的双手还有兵工厂里,老师傅沈振荣那双布满血丝却异常明亮、紧盯着新炮弹淬火工艺的眼睛。
厚重的绒窗帘并未完全拉拢,一束苍白的秋阳斜斜投在地板上,照亮空气中缓慢浮动的微尘。
厅内烟气缭绕,长条会议桌旁坐满了人。
张作霖坐在主位,面色沉静,听着麾下文武重臣的汇报。
没有激昂的战况宣告,只有一种大战过后沉淀下来的、略带沙哑的疲惫与审慎。
王以哲起身,军装笔挺,但眼下的青黑和嗓音的沙哑无法掩饰:“各部己轮替休整完毕,损毁工事修复七成以上。兵员补充依托现有工事体系,维持防线强度无虞。”他顿了顿,补充道,“战士们士气可用,新装备愈发熟练,尤其班组配合,小鬼子占不到便宜。”
刘尚清接着开口,指尖点着摊开的账册,声音低沉:“库银消耗甚巨,弹药、物资、抚恤…每日开销如流水。但…尚能支撑。与英美洋行、礼和洋行的第二批短期借款己初步谈妥,鞍山的钢铁、抚顺的煤,都是硬通货,还能抵得住。只是…长久以往,非良策。”
张作相轻咳一声,语调沉稳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:“日军虽暂缓大规模攻势,但小股部队的渗透、侦察、炮击从未间断。关东军主力仍在辽南集结,补充速度很快。依我看,他们在舔伤口,也在等。等更多的重炮,等国内的决心。”
臧式毅汇报民政,眉头紧锁:“城内难民安置压力日增,虽尽力疏导,但米价、药价仍在上涨。治安事件时有发生,抓获日谍及汉奸十余人,己按战时法令处置。”他的声音里透着压力下的疲惫。
沉默地听着,手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雪茄,无意识地捻动着。<