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宫,听惯了阿谀奉承,见惯了捧高踩低,从未有人这般直白地告诉他——“我想你过得快活点”!
这话太简单,也太锋利,像一把尖刀,精准地刺进他层层包裹的心防。
他再度抬眸,只见那双翦水秋瞳里,明媚之下藏着一丝怜悯,灯树灼灼,衬得她额间的朱砂愈发鲜艳,眉目间竟仿似笼上了一层佛光。
小皇帝忍不住蹙眉,冷声道:“二娘……你在可怜朕?”
什么?冯妙莲怀疑自己耳朵坏了!
“除了两宫就数你最大。”冯妙莲杏仁眼儿瞪得跟铜铃似的,惊奇地看向他,“谁见你不得低头?你管这叫可怜?”
拓跋宏一愣,没想到她是这样看的。多少次,他独居书屋,纵览史书中的本纪,如他这般幼冲登位而得善终的,寥寥无几;如他这般生父壮龄就被迫逊位、由嫡祖母掌权的,更是绝无仅有!
他一度自怨自艾,自伤自怜,为他平白死去的母亲,为这荒诞不经的世道,为惶惶不可测的将来,更为这无力更改的命运!
直到冯妙莲出现,义正言辞地告诉他——他跟“可怜”二字不沾边儿!
“那么多人,你只用对姑姑和太上皇帝服软。我呢?还记得初见你那天,姑母二话不说就要我对你行陛见大礼。哎?你知道我跪得多难受不?”
拓跋宏眼眸微闪,看着她纯净的眸子,嘴唇动了动,欲言又止。
跪着的滋味?他如何不知!
那年,他初初继位,因一件小事没能听从太皇太后安排,就被敕令罚跪一夜。青石地砖的寒意渗进骨髓,膝盖疼得失去知觉……那时他便明白——这世上最不值钱的,就是无权的尊严!
不过有一点她没说错——他习惯了别人对他顶礼膜拜,也确实不用对两宫以外的人折腰。
“你跪朕,委屈了?”他语气淡淡,却带着几分试探。他有些担心,冯二娘对他的观感,会不会就如他对两宫?
冯妙莲撇撇嘴:“那倒没有。我开蒙第一天,魏大母就教我读‘天地君亲师’——你在所有人里排第一个!还在我阿耶前头哪!跪你不是应该的么!”
话是这么说,可她摩挲着自己的银铃铛,声音越来越低,明显带着一丝委屈,“就是膝盖疼得紧!我在家里,除了年节祭祖,从来不要行大礼的!”
她深深地叹了口气,跟小大人似的,半是开解,半是抱怨:“你活在两宫之下就喊可怜了,那我们这些活在你之下的,叫什么?可怜虫么?”
拓跋宏忽而怔住了。
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——这么多年,他似乎只顾着仰头提防山巅的巨石,却忽略了自己原就站在山顶!
他喉头滚动,声音有些发涩。
冯妙莲的话令他醍醐灌顶。一时间,多年的自怨自艾,自爱自怜竟都没了站脚。
“照你的说法,朕简直身在福中不知福了!”
“不然呢!”冯妙莲歪头,一脸理所当然。
她掰着手指数落起来,“陛下看啊——你能吃最好的御膳,穿最华美的绸缎,生病有侍御师守着,教导你功课的都是崔大家这样厉害的人物,还有一堆宫人侍卫围着你……别人可没这福分!”
小皇帝眸光微动,却缓缓摇了摇头,反驳她:“朕看似坐拥四海,却连赏你一匹御马都做不得主。”
甚至还不如拓跋澄呢!
“朕,没权。”他有些挫败地道。
“陛下急什么?咱不是还小么!”她再次低下头,悬在他的脑袋上方,俯视着他,眼神清透,宛若水玉。
“书上那段话怎么讲来着?”
她拧眉苦思了半晌,突然一拍手,文绉绉地道:“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劳其筋骨……”
拓跋宏眉梢微挑,有些诧异——《诗》还没通读的人,居然知道《孟子》!合着那位魏大母,是跳着教的?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