碉房木门“吱呀”一声推开,晨光先挤了进来。
高原的日头初升,光里尚带着薄霜,落在脸上,不见炽烈,反倒添了几分清凉的醒意。
寨中炊烟已起,夹着草料与牛羊膻气,那是这片高原独有的气息,粗砺,却鲜活。
姜锐背斜负着铜箍棍,信步走出,沿着那条踩得结实的土路缓缓而下。
路上遇着的羌人,不论老幼,远远看见他,皆停下脚步,抚胸躬身。
目光里,有敬畏,有好奇,最后都收束成几分小心翼翼的恭顺。
姜锐只微微颔首,算作回礼。
心底却不觉叹了一声。
当初初入羌地,走到哪个部族,迎面不是冷眼便是疑忌,犹如这高原无处不在的寒风,吹得骨缝都生硬发僵。
初至这白马部时,光景亦无二致。
直到那一日,凭着阿爷所赐的旧符,去后山拜见了那尊“镇族神鹰”…
一夜之间,风向便转了。
昔日视他如无物的羌人,如今却恭敬得如见活佛。
姜锐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,不知是自嘲,抑或感慨。
在这片羌地深处,这等神兽,竟真是比什么王法、什么道理,都要管用得多。
通往神庙的路,这两月里,姜锐不知在心里走过多少遭。
自那日匆匆一晤后,他几番递话,想再见一见那尊“神鹰”,却都似泥牛入海,不见半点回音。直到今晨,才终于等来一纸简讯,寥寥四字:神鹰召见。
领路的,是个上了年纪的羌人祭师,面皮黝黑,神情肃然,脚步稳如山石。
一路无话。
后山神庙的入口,并无甚出奇。
可越往里走,便越能觉出一种不容轻亵的清净来。
不见亭台楼阁,不见金玉雕饰,一草一木,一石一径,却都被人打理得极尽妥帖,仿佛连风声都带了几分肃穆。
行至一处庙外开阔之地,祭师停下了脚步。
场中跪伏着黑压压数十名羌人,或缠着血迹斑斑的布带,或面色枯槁,气息将绝。
他们低着头,口中喃喃,神情虔诚得似把生死都舍了。
祭师对此却神色如常,只转身对姜锐一揖,做个“请”的手势,引他往更深处走去。
石廊不长,却极幽深。
脚步声在其中微微回荡,仿佛连外头的日光与喧嚣,都被隔绝在廊外。
走至尽头,祭师于门前驻足,默然一礼,复又侧身,让出道路。
姜锐心中有数,独自推门而入。
石室宽阔,空阔得几乎能回声。
正中立着一尊黑鹰石像,双翼微张,似要振空而去,神情森然。
而在那雕像之下,一方巢穴中,盘踞着一道漆黑的身影。
正是那只“神鹰”。
两月未见,它的气象已是判若两人。
先前阴邪乱涌、勉力支撑的模样已不复存,眼下气息内敛,羽翼乌亮光洁。
那股阴邪之气收敛得极好,若非亲眼见过,怕是谁都难把它与那头狰狞的邪物联在一处。
神鹰听得脚步声,缓缓睁开双眼,目光落在姜锐身上。
并未起身,只是微微颔首,那模样,不似对外客,却也拘着几分长辈的礼数。
姜锐心下有数,快步上前,俯身一揖,口中唤道:
“黑叔。”
这是爹爹在信里特意叮嘱过的称呼。
大黑当年与父亲并肩鏖战,更曾在险境里救过性命,这份恩情,姜家从未忘。
这一声“叔”,他唤得并不勉强,反倒心甘情愿。
神鹰听见,眼底那点审视的矜持,便悄然消褪了几分。
嘴角似若有若无牵了一下,竞透出几分受用之色。
“来了便好。”它开口,声音平缓,抬翅一指,“坐。”
态度,比方才近了几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