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身旁年轻内敛的庶吉士,张辅之……记得是太仓三张的麒麟儿吧?缘何得了皇帝另眼相待?
奇怪的地点,奇怪的随行人员,奇怪的问题,一切都提醒着徐阶,这是一场危险的奏对。
老臣自是嗅觉灵敏,张辅之却仍旧懵懂,搜肠刮肚地思考着措辞:“回陛下的话,臣以为,于赋税征发上,土地是产,人未必就不是。”
“无论丁税,还是赋税,说到底都是按‘产’征收。”
“千年以降,随着修建水渠、铸造农器、水车灌溉、耕牛犁地,丁口这一‘产’便逐渐不值钱,可谓拔最少的羊毛,听最大声的羊叫。”
“臣以为,将丁税免除,再从他处找补,乃是大势所趋!”
朱翊钧闻言,不由轻笑一声。
事物发展到一定地步,所引起的自然而然的议论,总是比他这皇帝拽着走要好。
好就好在时机成熟,好就好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考,好就好在局中人的反应真实不虚。
摊丁入亩这事就是如此,那一堆转交给张居正的奏疏,没有一道是朱翊钧授意,或者指导的。
黄册是嘉靖年间就彻底败坏的东西。
里甲赋役制度的调整,在隆庆年间就开始了。
黄册的“六不便”,鱼鳞图册的“六便”,同样在万历二年就被用来论述“度人而税”,应当转向“度地而税”。
政策的孕育是需要时代背景的,正好摊丁入亩的雏形,就出现在万历年间。
无论《丁粮或问》,还是《征丁议》,都是历史上出现在万历年间的言论,哪怕张辅之这一通言论,恐怕也是肺腑之言。
要说朱翊钧在其中做了什么,或许也就是用暂行三年的免除丁税,作为引线而已,实在微不足道。
当然,这并不意味着马上就要着手实施。
应该说,如今的朝廷没有动辄屠城的条件,前期的准备工作自然而然就得翻倍。
朱翊钧迎着山风,头也不回:“这说法倒是新奇,不愧是才子。所以,朕应该将‘摊丁入亩’推行各省?”
张辅之连忙下拜:“臣萤火之光,让陛下见笑了。”
他顿了顿,回话道:“陛下,如今恐怕还不是时候。”
“此法乃均税大政,一经推行,恐怕天下士绅豪右,又是沸反盈天!”
“如今清丈方兴未艾,各省民乱尚未平息,若是操之过急,恐怕真要闹出大乱。”
皇帝自然是听得进意见的皇帝。
朱翊钧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。
旋即又有些恼怒:“彼辈果真世之大敌!为何每有善政,便要跳将出来与朕作对!”
张辅之心中暗自感慨,皇帝果然年轻气盛。
他沉吟片刻,出言安抚道:“陛下如日中天,彼辈如同蜩螗蜾蠃,见不得陛下光耀,只能四处凄厉嗡鸣,扰陛下一时清净而已。”
朱翊钧闻言,呵呵一笑。
他转头看向徐阶:“徐少师,看看什么叫青年才俊。”
徐阶心里发毛,勉强挤出一个笑容。
朱翊钧缓缓转过头来,看向张辅之,笑道:“张卿,浙江湖州府的民乱,是你家大人干的吧?”
一句轻飘飘的话落地。
张辅之的嘴角还挂着矜持的从容,耳中猛然一炸!
大脑骤然充血,脸庞瞬间煞白!
还未来得及有所反应。
只见皇帝已经收敛笑意,面无表情,轻声道:“要造反么?”
——
都是当天写的,并无存稿,今天勉强完成,预示着明天俺要休息一天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