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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无粮之丁”成为“无籍之民”,朝廷对这些人无法控制,造成“有大明之土,无大明之民”。
这说法在王国光看来,立场大于分析,并无太多说服力。
人又不是野兽,总要在市井坊间讨生活,弃了田,照样得以别的方式谋生,走镖贸易也好,进工坊做工也罢,都是烂在锅里的大明之民。
王国光自顾自翻开下一道奏疏《论鱼鳞图册疏》,落款是潜江知县徐希明。
乍一上手,王国光只觉触感有异。
翻开后才发现,第一页是两张用米浆粘上去的贴图。
一者是鱼鳞图册的款式。
一者是黄册的款式。
紧随其后才是论述:
“黄册以人户为母,以田为子;鱼鳞图册以田为母,以人户为子。
法久生弊,若欲厘整,法宜从简。
莫若废黄册,专用鱼鳞图册,凡赋税徭役,一以鱼鳞图册为主,即所谓坐图还粮也……”
这位潜江知县徐希明只是监生出身,难得言之有物。
徐希明的意思是,黄册虽然编撰容易,但核对艰难。
譬如阳新县龙港镇刘氏,洪武年间只一户人,到嘉靖年间分化为三户,至今已有十三户,人口六千余人。
二百年以来,每逢黄册更造之时,刘氏族人便四散分布,躲避记录,此次清户之前,黄册上竟只二百人!
与之相对的,鱼鳞图册就方便多了,虽然条目繁复,但土地就在那里,不会为了躲避清丈长出腿来。
鱼鳞图册一旦编成,复核便极为简单,以之作为征税之依据,便可坐图还粮——也即一册在手,田赋便可尽收于囊中。
王国光还是没有表态。
他合上一本,又取来另一本。
看罢湘潭知县李腾芳的反对——从古帝王所立天下,户口、土地两者,未尝有销其一以并于一。圣贤之论,豪杰之见多矣,未闻以征粮则便,征丁则不便者。
有讲古制的,有讲成法的,当然,还有说此举是吸食士绅膏血的。
又看大冶知县吴仁的支持——国初百废俱兴,只为田野辟,户口增;至今盛世之极,当以均赋税,爱小民。岂忍见,富者田连阡陌,竟少丁差,贫民地无立锥,反多徭役?
有说进步的,有讲分配的,当然,也不乏政治投机拍皇帝马屁的。
王国光一一看过。
时间缓缓流逝,天光终于破晓。
千步廊传来的车马声已然停歇。
王国光在静静翻阅,张居正耐心等候在旁。
直到茶案上的豆浆不再飘着热气。
王国光也看完了最后一本奏疏。
张居正见状,身子前倾,轻声关切道:“汝观以为如何?”
能让首辅心里打鼓的时候不多,眼前这事难得算一遭。
毕竟是迁绵二千年的祖宗之法,饶是一心求变的张居正,在没十足的把握前,都不敢轻易将其摆上文华殿。
王国光缓缓抬起头,看向张居正。
他并未答话,反而一副感慨万千的模样:“摊丁入亩啊……”
……
“正是摊丁入亩。”
朱翊钧站在万岁山上,俯瞰整个西苑。
徐阶坐在一旁的凉亭中,气喘吁吁捶着腿。
随行的太监宫女被皇帝驱得老远,只有今科庶吉士张辅之得了允准,搀扶着徐阶。
徐阶正要开口针砭一二,却听皇帝的声音再度迎风传来:“张子赞,朕记得卿考取庶吉士的文章便是改税之论,想必是个中行家。”
“卿以为,摊丁入亩,好坏如何?”
正所谓,青林翠葆深於沐,总是天家雨露膏。
万岁山上空气很好,除了一道石刻御座,以及凉亭之外,尽是树木掩映,两松覆之。
偏偏这种好空气中,徐阶莫名嗅到一丝杀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