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不舍得让他独子的人生沾上半分污点。
只是这个人也同样重视他的面子,重视他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。
哪怕是魏三夫人清楚的知道这个人不会把她怎么样,她也要把这场戏做到位,从痛苦到流涕到哀求到叩首,最后再到他如同君临一般的恩赐的谅解,要将他哄得开心,哄得以为自己目贵明耳贵聪心贵智(注1),这样方才快意。
年复一年,每一次都是这样的流程,从未改变过。
魏三夫人已经习惯了。
她倚在软塌上,四个丫鬟跪在她身旁,替她揉肩捶腿。
“去库房里取些银子来,叫人去丹州府探一探路,拿着大哥的帖子去,先把升荣从牢里换出来。”
魏三夫人吩咐着,就像吩咐平常中馈琐事一般。
魏三老爷从未改变过。
魏三夫人也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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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魏家最小最陈旧的阁楼。
其实这也不是一间阁楼。
它更像是一个小小的院落。
三丈宽的正堂上加盖了一层阁屋,屋子里边用梨花儿木打了一排架子床,箱笼柜匣整齐地堆放在屋子的一角,这从前是家里女孩子们的闺房。
正堂左右配着东西两个厢房,东厢房是给家里的主人住的,用的料是家里最好的,不过后来魏家修整院墙的时候,把整个东厢房都推倒了。
西边的厢房分为了三间,是给家里的三个儿子住的。
大儿子后来考中了进士,是第一个离开这间房子的人;二儿子久考不中,后来干脆游历四方,去做了个风流诗人,他是第二个离开这间房子的人;而三儿子留在了这里,他靠着大哥荫补了官儿做,将这座宅子越修越大,直到成为银湾里数一数二的好宅邸。
这个小院子还保留着那个妇人的痕迹。
她住在大儿子的房子里,但是大儿子看不上她。
大儿子以专心科考为由,长年来让她睡在厢房窗户下的矮榻上。
那是小小的一张矮榻,不到一尺宽,这是连一个小女童都要蜷缩着睡下的矮榻,而那个妇人在这张榻上睡了五年。
她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妇人。
近乎与经史子集里常描述的德言工貌大相径庭。
她杀猪。
她是一个屠户女。
她可以面不改色地扎进生猪的动脉,可以为了一个好摊位与膘肥体壮的男人争吵,她的身形是她丈夫的两倍,她孔武有力,粗壮的臂膀甚至可以拔山扛鼎。
她拿着一把杀猪刀,扛起了这个衰败的家族的脊梁。
她一刀一刀,在正院上盖起了阁楼,将厢房加到了三间,茅草顶儿换了砖瓦。
她一刀一刀,给丈夫买来笔墨换来纸砚,送他赶考,再送他金榜题名。
然后她死了。
草草地下了葬。
这个家里所有靠她供养的人都不在意她。
所有人都往前走着。
只留了她那小小的可怜的女儿在这里自生自灭。
魏兰蕴还带着那顶帷帽。
她跪坐在蒲编的草垫上,素白的纱罗垂在地上,手侧的泥炉煮着一锅酽茶。
茶锅里面加了满满的盐沫和橘皮,在烧红的炭火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,朦胧的水气儿带着陈旧而苦涩的橘柑气息袅袅升起,整个阁楼都好像浸在了茶里。
魏兰蕴手里翻动着一卷书页。
这本在旧厢房里翻出来的书卷,是从前给魏家小公子们启蒙识字用的,书卷一页分列了六个斗大的字儿,粗糙地用棉线串了起来。
书放了许久了,潮湿黏腻的,翻动时还能碾出纸张里的灰粒。
魏兰蕴从没见过梁国的文字。
她仔细地看着这本书,近乎一笔一划地抚摸着上面的文字,一晌翻过一页。
她真的能考中吗?
春雁透过窗户悄悄打量着魏兰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