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间稍早,兰阳县城外十里,官道旁。
一处不起眼的驿站,在瓢泼大雨中瑟缩着。
雨水顺着破败的瓦檐滴落,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水花。
驿站二楼,临窗处。
一道身影负手伫立。
他身形清瘦,裹在一身毫不起眼的玄色箭袖劲装里,外罩同色的油布斗篷,宽大的兜帽低压着,将面容深藏于阴影之下。
唯有那按在斑驳窗棂上的手,骨节匀称,稳定得如同磐石,透着一股久居上位、生杀予夺的沉凝气度。窗外,风雨如晦,天地混沌。
他的目光,穿透重重雨幕,直刺向十里外兰阳决口的方向。
那里,在昏沉得似要崩塌的天幕下,连片跳动的火光勾勒出堤岸狰狞欲裂的轮廓。
低沉如闷雷的号子声,即便隔着十里风雨,似乎也能隐隐传来,敲击着耳膜。
“大都督,”一个同样身着玄衣、气息精悍的汉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三步处,单膝跪地,声音压得极低:
“查清了。开封知府李振、右布政使汪承信,借杜延霖督理兰阳河工之机,篡夺后续河段招标之权。工钱压至日三十文,米五合。河道总督衙门郎中李德才奉赵文华之命插手,双方正为“招标’之权明争暗斗,招标停滞,流民怨声载道。”
被称作“大都督”的男子没有回头,只是那按在窗棂上的手指,几不可察地微微蜷曲了一下。“兰阳那边?”他的声音响起,不高,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,仿佛金铁在冰水中浸过,冷冽而清晰。
“杜延霖亲率民夫搏命沉排筑坝,已一日一夜未下堤。此前兰阳县令海瑞力竭晕倒,现在与杜延霖轮班督理河工。此刻...沉排似有松动,情势万分危急。”汉子语速极快,条理分明。
“大都督”的身影纹丝未动,如同融入斑驳窗棂的剪影。
远处那风雨中挣扎的火龙,那隐隐传来的、被撕裂又顽强粘合的号子,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,穿透十里泥泞,直接烙在听者的心上。
“真社稷之臣也……”
“大都督”喃喃自语,低沉的声音在狭小的驿站房间内回荡。
这六个字,既是对杜延霖此刻处境的精准描述一一以凡人之躯,血肉之躯,硬撼天地之威,何其渺小,何其悲壮,这当真是一心为社稷;
亦是对开封府衙与河道总督衙门那场狗咬狗、争权夺利闹剧的极致嘲讽一一在滔天洪峰之前,他们蝇营狗苟,他们贪婪算计,又有几人心有社稷?
徒增笑耳!
“备车,去堤上。”大都督转过身来,声音不高,却斩钉截铁,不容置疑。
“现在?”玄衣汉子猛地抬头,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。
窗外暮色四合,风雨交加,官道泥泞不堪,远处堤上更是险象环生,如同沸腾的地狱边缘。此时去那修罗场?
“现在。”大都督重复道,语气没有丝毫波澜,却带着一种山岳般的沉重。“本督要亲眼看看,这位“螳臂’,是如何当河的。”
….……是!”玄衣汉子再无犹豫,深知主上心意已决,立刻起身,无声地退下,去部署行程。车轮碾过泥泞,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。
驿站那点昏黄的光晕迅速被无边的黑暗和风雨吞没。
十里官道,在如此恶劣的天候下,行进异常艰难。
当大都督的马车在亲卫的严密护卫下,抵达兰阳决口附近的一处高坡时,天光已微微泛白,但风雨丝毫未歇。
眼前的景象,让车帘缝隙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,骤然凝缩!
决口前的景象已然令人心头一紧:浊浪滔天处,巨大的沉排骨架在洪流中疯狂摇摆。
岸上,泥浆没过小腿,密密麻麻的赤膊民夫正以血肉之躯对抗着天地之威。
然而,真正撼动大都督心魄的,并非这搏杀的画面。
而是