河南大地,一场前所未有的变革在黄河的咆哮声中展开。
得益于杜延霖首创的“招标”之法,商贾的巨资如开闸之水涌入河工。
开封府衙中,符祥、中牟、荥泽、原武等标段陆续开标,豪商巨贾们为着淤田与专营之利,竞争地如火如荼。
一纸纸盖着四方大印的契约签订,如同给奄奄一息的河南注入了强心剂。
开昔日愁云惨雾的开封城,如今被亢奋的喧嚣取代。
酒楼茶肆,议论声不绝,话题总绕不开哪个标段又落入谁的囊中,哪个商号出手最阔绰,工钱如何丰厚诱人。
杜延霖之名,商贾口中是“铁面阎罗”,而在万千民夫心里,却化作了“大明青天”。
工地上,景象与往昔迥然不同。
不再是衙役皮鞭驱赶下的愁苦面容和散漫敷衍。
碗口粗的松木桩在青壮民夫震天的号子声中,根根楔入河床;沉重的条石沿着简易轨道隆隆滚动;草包、麻绳堆积如山。
伙房飘出的,不再是稀薄的粥汤气,而是实打实的米香,夹杂着时不时的荤腥气息。
工钱日结,温热的铜钱攥在掌心,驱散了流民眼中麻木的绝望,催生出为求生存、拼争希望的蛮力与专注。
时值四月,春汛如约而至。
这黄河春汛虽是小汛,水位上涨有限,对于基础已成的堤岸,不过是场例行公事的“问候”,有惊无险。
可对尚未成型的兰阳决口工地而言,这“平稳”的水流却成了索命的绞索!
兰阳段,是开封府唯一没有参与“招标”的河段。
决口处,风雨未曾停歇。
堤岸上,巨木林立,绳索如网。
泥淖之中,民夫们喊着苍凉号子,像在祈求,又像在抗争。
他们分成数队,用数十人合力拖曳数条粗如儿臂的巨索。
巨索另一头,拴着沉重的石夯(落槌)。
石夯被高高拉起,然后在号子声最高亢时骤然松力,借着巨大的重量和惯性,猛烈地砸向深深打入流沙中的木桩顶端。
“嘿哟一一!砸一呀!”沉闷的呐喊在风雨中回荡。
“咣咚!!!”
每一次撞击,地面为之震颤,桩木发出撕裂的呻吟。
汗水混着泥沙,在民夫们黝黑精瘦的脊背上流淌。
海瑞一身旧官袍,早已沾满泥浆。
他几乎日夜守在堤上,斗笠下,原本清瘥的面容因极度的焦虑、连续的熬夜和淋雨,显得更加枯瘦凹陷,仿佛只剩下嶙峋的骨骼支撑。
唯有一双眼睛,亮得惊人,如同燃烧的炭火,死死盯着每一处打桩点、每一块堆砌的石料。手中的皮尺和算盘是他的武器,口中不断发出简洁而严厉的指令:
“此处流沙涌动加剧!桩基再深三尺!用双排桩!加固!”
“石料棱角不足,承力不均!换!”
“草袋填充务必饱满!压实!再压实!若见敷衍,严惩不贷!”
“工食可足量发放?饮水可洁净?医士何在?!”
海瑞的嗓子早已不是清朗,而是带着砂砾摩擦的嘶哑,却字字如铡刀横空,不容置疑。
这尊不知疲倦的泥塑,立于凄风苦雨、湿冷透骨之地,对工程的苛求近乎冷酷无情,容不得半点“差不多就行”。
有人敬他为这绝望之地上唯一的主心骨,岿然不动;亦有人在他极致的重压下,忍耐濒临极限,疲惫如趵骨之蛆。
短暂的休憩间隙,几个民夫靠着堆积如山的麻绳瘫坐下来,雨水顺着蓑衣缝隙浸透衣襟,冰冷刺骨。一个双手仍在抑制不住颤抖的老工匠,看着远方朦胧中依旧挺立的海瑞身影,声音低若蚊呐地抱怨:“咳…这位海阎王…骨头都要敲散了…那流沙就是个填不满也吞不饱的无底洞!光狠砸硬打…顶用么?桩下得越深,它吃得越快,沉得更欢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