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月初十,南京城。
浙直总督行辕,西花厅。
杨宜枯坐在紫檀圈椅里,眼窝深陷,眼下是浓重的乌青,看来是连着好几天没有好好地睡上一觉了。
窗外庭院里,几株老梅虬枝盘结,在惨淡的日头下投出张牙舞爪的暗影,一如这金陵城下涌动的暗流。
案几上,摊开着几份刚刚送来的文书:
一份是火场初步勘验的结果,言明起火点位于架阁库深处,确系人为纵火,使用了猛火油等助燃物;
另一份是这几天提审赵文谦等人的记录,这位浙江清吏司郎中在总督标营的“伺候”下,已然精神崩溃,语无伦次地哭喊着“不知道”、“冤枉”,却始终不敢攀咬孙应奎,只反复强调自己“恪尽职守”、“阻拦杜延霖是怕他乱翻旧账”。
其余人等提审结果,同样是一问三不知。
“废物!”杨宜烦躁地将赵文谦的口供扫落在地,纸页纷飞。一股深重的无力感攫住他,骨髓里都透着寒意。
虽说那日杜延霖神之一手,暂时稳住了吕法的态度。
但吕法看似退让,实则划下的红线如同冰冷的枷锁,让他和杜延霖根本无法施展手脚。
孙应奎在府中“静养”,闭门谢客,但南京城中暗流涌动,替他说情、施压的帖子雪片般飞来,甚至不乏威胁他杨宜在南京根基浅薄,莫要自误之语。
更令他心惊的是,这几日派去核查焦尸身份的心腹回报,户部几个可能知情的老吏要么“突发急病”,要么“告假还乡”,线索似乎正被人为掐断。
他这浙直总督的虎皮,在金陵这潭深水里,竟显得如此单薄。
“杨制台,焦尸身份可有进展?”杜延霖的声音响起,平静得像一泓深潭。
杨宜抬头,看着走到他身旁的杜延霖,心头莫名稍安。
他指了指案上那份勘验文书,疲惫道:
“人为纵火,猛火油助燃,确认无疑。但焦尸…下面的人还在查,暂时没有头绪。赵文谦那边,屁都没问出来!”
杜延霖伸手拿起勘验文书仔细看了看,指尖在“猛火油”三个字上轻轻划过,若有所思。
他并未在意赵文谦的口供,这本就在预料之中。
“无妨。赵文谦不过是个小卒,撬开他的嘴,也问不出什么。”杜延霖放下文书,目光转向杨宜:
“何和颂密账呢?里面提到的那几笔巨额‘炭敬’、‘节敬’与‘冰敬’,指向南京的流向,可有眉目?”
杨宜仍是一脸阴霾:
“何和颂区区八品大使,那密账本是为防王茂才翻脸而备,多是扬州旧账。真正涉及南京的,线索皆是雾里看花。”
“杨制台,”杜延霖放下文书,眼中锐光一闪:
“户部这把火,烧断了明面上的账目。但通倭大案,岂能囿于扬州一地?倭寇能悄无声息深入运河,直抵扬州东关码头,其背后必有更深的勾连与庇护!”
杨宜闻言,眼中闪过一丝微光,坐直了身体:“沛泽的意思是?”
“倭寇横行东南,其行踪、规模、劫掠目标,南京兵部职方司必有详细记录存档。”杜延霖语气笃定,不容置疑:
“扬州倭寇登陆,绝非孤例!要彻底厘清此案,揪出所有通倭蛀蠹,必须调阅南京兵部职方司历年倭患卷宗,尤其是涉及运河、长江水道及扬州府周边的倭寇活动记录!”
“唯有将扬州此案置于整个东南倭患的大局中审视,前后印证,方能梳理出规律,揪出内应,甚至……发现一些被刻意掩盖的‘意外’!”
他在“意外”二字上稍作停顿,目光扫过杨宜。
杜延霖此行南京,手中其实还掌握着一条线索,就是大火灰烬里的扬州顾氏破产案!
顾氏曾经扬州数一数二的大盐商,盘踞两淮百年,根基深厚。
嘉靖三十三年八月,顾氏十船盐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