死按住。
“罪臣知罪。”他垂下头。
寒风吹过,灯影摇晃。
朱元璋背着手走到铁栅前,望着外头沉沉夜色,哼了一声:“咱让锦衣卫寻了你妻女二十年,上个月刚查到,你女儿在应昌府开了家药铺,嫁了个汉人书生。你要是早跟咱说,何至于此?”
吕昶惊诧抬头,眼中泪花涌动。
他重重磕头,发出闷响:“罪臣……罪臣糊涂!”
“得了得了,别磕了。”徐达把他拽起来,“我来陪你喝酒。”
朱元璋转过身,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,扔在桌上。
油纸散开,露出几块金黄的烤饼:“这是皇后让做的,你最爱吃的胡麻馅。”
吕昶泪水落下:“臣该死啊。”
徐达扶着吕昶坐下,给他倒满一碗酒。
两人对坐,而朱元璋则一直背对着他们,站在牢门边。
徐达将酒碗推到吕昶面前,自己则抄起另一碗,仰脖灌下半碗。
“老吕啊。”徐达抹了把嘴,“还记得那年吗?咱在应天城外逮住你时,你穿得跟个银冬瓜似的,开口就说要代表元帝册封咱上位。”
“哪能忘呢。”吕昶端起酒碗,酒气呛得眼眶发热,“你一箭射来,擦着我耳边飞过,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。后来你押着我去见上位,路上还骂我“酸儒误国’。”
一直背对着他们的朱元璋忽然动了动。
他依旧望着铁栅外的夜色:“咱还记得,你被押到中军帐时,刘伯温掐着胡子直乐,说“此人若得,江南钱粮十年无忧’。他还说,你的算盘打得比他的八卦更精。”
吕昶面色微动,将碗中酒一饮而尽。
酒液灼烧着喉咙,却暖不透心底的寒意。
他想起当年刘伯温如何在灯下与他彻夜算粮,想起朱元璋如何拍着他的肩膀说“咱信你”,想起自己捧着《江南田赋图》跪在奉天殿上时,帝王眼中毫不掩饰的赞赏。
“陛下强留臣的法子,臣至今难忘。”吕昶放下空碗,“你让人抬来十箱账本,说“算清了,咱就放你走’。结果臣算到第七箱时,你端着碗豆腐脑进来,说“算不完,咱陪你一起算’。”
徐达“噗嗤”笑出声,又灌下一口酒:“可不是嘛!上位当年蹲在账房地上,跟你一起拨算盘珠子,满手墨水跟个灶王爷似的。咱在帐外守着,听见里头“噼啪’响,还以为你们在打架呢!”
朱元璋转过身,脸上没什么表情,只有眼神在灯火下起伏。
“咱那会儿就知道,”他走到桌前,“你吕昶的算盘,打的是天下百姓的饭食。”
这句话像块重石投入心湖,荡起了吕昶的回忆。
他抬手抹脸,却抹了满手湿热。
“老吕啊。”徐达见他失态,连忙又给他斟酒,“当年咱三人在应天城头,你说想让天下人“亩有桑、仓有粟’,如今江南太湖一带的桑田都成林了,运河的漕船也能贯通南北看,你咋就……”吕昶拿起一块烤饼,胡麻的碎屑落在囚服上。
这是马皇后亲手做的,他认得那细密的纹路,就像当年她为将士们缝补衣甲时的针脚。
他咬下一口,烤饼虽已微凉,咽下去却很暖。
“陛下。”吕昶抬头,眼中泪光未干,却多了几分释然,“当年臣在账房算粮时,你说“咱打仗是为了让百姓不饿肚子’,臣一直记着。这些册子,臣算清了江南的田,也算了百姓的粮。哎,后面的事,臣就办不到了。”
徐达布满老茧的手掌重重拍在吕昶肩头:“老吕,别一副丧气样!陛下说了,念在你二十载功劳,特赦你还乡养老!”
吕昶猛地看向朱元璋,浑浊的眸子里翻涌着惊涛骇浪。
他抓起酒碗,佝偻着腰踉跄起身,朝着朱元璋深深一拜。
辛辣的酒液流过喉咙,却始终未吐一个字,眼角滑落的水珠,坠入碗中泛起涟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