暑气在傍晚时分终于消退了些许,但陆昊那间小屋仍旧闷热。
斑驳的墙壁吸饱了白天的日头,到了晚上还在丝丝缕缕地吐着热气。
屋里没开灯,只有书桌上一盏旧台灯洒下昏黄的光圈,将伏案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。
陆昊赤着膊,只穿着一条军绿色裤子,后背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,在灯光下微微反光。
他埋首于稿纸之间,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,发出持续而稳定的沙沙声,像春蚕啃食桑叶。
桌上摊满了写满蓝色字迹的稿纸,旁边是那瓶见了底的蓝色墨水和一支笔尖磨损严重的钢笔。
空气里弥漫着墨水特有的涩味,混合着老木头和墙皮粉屑的气息。
书桌一角,那台砖头似的“葵花牌“老式录音机正在工作。
磁带缓缓转动,发出轻微的电机嗡鸣。
喇叭里流淌出旋律——《白桦林》。
歌声婉转中带着一丝这个时代特有的、未经雕琢的质朴和忧伤,象一阵凉风,试图驱散屋内的燥热,却又被闷热的空气层层裹挟,显得有些遥远。
“等着我回来,在那片白桦林“
于北蓓就坐在陆昊旁边的床沿上,背靠着墙壁,曲起一条腿,下巴搁在膝盖上。
她今天穿了件浅色的确良短袖,领口敞开着,露出纤细的锁骨。
她没有象往常那样叽叽喳喳,也没有凑过去看陆昊写什么,只是安静地听着歌,目光时而落在录音机跳动的指示灯上,时而落在陆昊紧绷的后背和不断移动的右手上。
她手里拿着一把边缘有些破损的蒲扇,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摇着。
扇出的风微弱,更多是带起气流,搅动着灯光里浮动的微尘。
偶尔,她会调整一下方向,让那微弱的风更多地拂过陆昊汗湿的背脊。
这时大蚂蚁几个人闯了进来。
“马猴,写什么呢?成天不见你人,原来是金屋藏娇,你小子是要脱离革命队伍啊!“大蚂蚁边说边来到书桌边,低头一瞧。
“这写的什么,密密麻麻的,写作业呢?“
“写屁作业,写小说。“
大蚂蚁一听顿时乐了。
“马猴,你字都认不全,还写小说呢?不是写刘备文呢吧?我跟你讲,你写出来咱哥几个关起门来欣赏就行,可千万不能给警察抓住,搞不好你得进去吃牢饭!“
羊搞也走过来,随手拿起稿件看起来,嘴里念叨:“平凡的世界?这名字挺有意思!“
本意就是随手一看,没当回事,看个乐呵,哪知道看着看着,脸上的戏谑之色收敛,认真起来。
大蚂蚁夺过稿纸,本想继续调侃,可目光扫过几行字后,那嬉笑的表情也渐渐凝固了。
他识字不多,读得有些磕绊,但那些朴素的句子,带着一股沉重而真实的情感,硬生生拽住了他。
“孙少平站在雨雪中,手里攥着那半个黑面馍,望着食堂里其他同学碗里的白面馍和乙菜,喉咙里象是堵了什么东西“
屋里只剩下录音机里《白桦林》苍凉的旋律,和大蚂蚁、羊搞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。
他们你一张我一张,沉默地传阅着那些浸透着汗水和墨迹的稿纸。
闷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,只有蒲扇偶尔搅动的气流,证明着时间并未完全静止。
于北蓓停下了摇扇的动作,看着这几个平日里只会嬉笑怒骂、搅得天翻地复的伙伴,此刻却象被施了定身法,神情肃穆地盯着那些文本。
她悄悄抬眼去看陆昊,他依旧保持着伏案的姿势,后背的汗珠汇聚成一小股,沿着脊沟滑落,消失在军绿色的裤腰边缘。
他没有理会身后的动静,仿佛周遭一切都已隔绝,笔尖下的沙沙声虽慢,却异常坚定。
良久