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震将那张密报悄然收进袖中,指尖在纸角压了片刻。殿内灯火微晃,众人尚未散去,脚步声停在门槛内外,空气里悬着未落的余音。
他抬眼看向崔嫣然所在的位置,声音不高,却稳稳压住了低语的嗡鸣:“方才崔氏娘子所言,尚有未尽之意。今日议事未毕,诸位且留步。你既已开口,不妨说得再深些。”
众人的目光随之转去。崔嫣然正低头整理袖口,闻言缓缓起身。她没有立刻向前,而是先向李震敛衽一礼,动作不疾不徐,像是要把每一寸姿态都落在规矩之内。
“妾身不敢称陈情。”她开口,声音清而平,“只是想问诸公一句——女子识字明理,真会动摇纲常?还是说,我们一直以为的‘纲常’,本就漏了太多人?”
她说完,缓步走到殿心。几名老臣眉头微皱,有人低声嗤笑,却被她接下来的话钉在原地。
“我幼时在崔家长大,书房不许进,诗书不许碰。兄长们晨起诵读,我只能躲在回廊外听。一次偷抄《策论》残卷,被管事发现,当众撕毁,还罚我跪在祠堂前背《女诫》三遍。”她顿了顿,“可那些字,我早已记熟。后来靠默写零散篇章,勉强通晓文意。若非李氏开科旁听,允许女子列席,我至今也不过是个藏在屏风后的影子。”
殿中静了几息。
她继续道:“三年前我嫁入军府,起初只负责登记粮册。但我发现北境三关的调度混乱,粮草常积压在途中。于是我重排了运输序列,按天气、地形、兵力分布设了新表。一年后,军需周转提速两成,前线将士少饿一日,多一顿热饭。”
有人开始交头接耳。一位来自豫州的学正轻轻点头,另一名年轻士族子弟甚至提笔记录。
“这不是什么奇谋妙算。”崔嫣然语气依旧平静,“只是把账目理清,把流程拆解。可若换作一个不识字的妇人,能做到吗?若换作一个从小被告知‘女子无须懂这些’的姑娘,又有几人敢想?”
她忽然转向王晏的方向:“太傅大人常说礼法不可违。可礼法若只护权贵、压寒门、困女子,那它护的究竟是天下,还是少数人的安稳?”
王晏脸色铁青,手指紧握扶手,却没有立刻反驳。
这时,赵德站了出来。他拱手向李震:“陛下,臣以为崔娘子之言,实合古义。《孟子》有言,‘人皆可以为尧舜’。才德之用,在于利国利民,岂因性别而分高下?”
李瑶也接过话头:“据南方汇总,已有四十七名女子通过新政考核,任职基层吏员。其中婺州一名女税吏,因熟悉农户收支,推行‘分级缓征’,百姓满意度达九成三,远超前任。”
这话一出,几位原本沉默的中间派士族 exchanged 眼神。荆州那位学正终于忍不住叹道:“若早知女子能如此……我族中那几个聪慧侄女,也不至于十二岁就被逼断笔焚书。”
殿内议论渐起,不再是单纯的讥讽或抵触,而是夹杂着思索与动摇。
王晏冷哼一声,正要开口,却被身旁一位礼部侍郎抢先:“陛下,是否可将‘女子继产’列为试点条文,先于江南三州试行三年?视成效再定推行与否?”
此言一出,连赵德都略显意外。但李震眼中微光一闪,随即点头:“可行。”
他目光扫过众人,最终落在崔嫣然身上:“此事由你参与拟定细则。你既是士族出身,又亲历新政之变,最知其中难处,也最懂如何破局。”
崔嫣然微微一怔,随即俯身行礼:“臣……遵命。”
这一声“臣”,她说得极轻,却像一块石子投入深潭。几名年长士族脸色骤变,仿佛听见了某种界限被打破的声音。但他们终究没再出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