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启七年八月二十六日,蓟州三屯营,天刚蒙蒙亮。
巡抚衙门前,黑压压地聚了三千多边军。一张张菜色的脸埋在晨雾里,看不清眉眼,只听见肚皮咕噜噜地响着,混着长矛杆子杵在地上虚浮的打晃声。百户李长根一脚踹翻了辕门前那破旧的拒马,露出手腕上蜈蚣似的刀疤,哑着嗓子吼道:“再不发饷,弟兄们就拆了这鸟衙门,出关寻活路去!”
他身后的老卒们,身上的棉甲早就绽出了黑絮。有人怀里抱着饿得没了声的娃,有人背上竟插着“卖儿五两”的草标。这帮人整整十三个月没见着饷银了,每日那点掺了麸皮的口粮,连塞牙缝都不够。矛尖在稀薄的晨光下直抖,不知是饿的,还是恨的。“发饷!发饷!”的吼声越过院墙,一声声砸进了暂代巡抚事的兵备副使王应豸的耳朵里。
这倒楣蛋缩在二堂冰凉的太师椅上直哆嗦,窗外的每一声吼都象在剐着他的肉——朝廷十三个月没拨下粮饷,他一个临时顶缸的,哪儿变得出银子来?
王应豸越想越冤。原来的巡抚靠着宁锦大捷升了蓟辽总督,新任巡抚却死活不肯来接这烂摊子,结果让他这小官顶了雷。还有比这更冤的么?
他死掐着暂时归他保管的顺天巡抚大印的边角,官袍下的膝盖控制不住地抖着。“孙总戎!”他猛地转身,对刚请来的蓟镇总兵孙祖寿颤声道,“调你的标营弹压!乱兵近辕门十步者,杀!”
阴影里的孙祖寿长叹了一声,嗓子沙哑:“标营?上月就逃了六百,”他顿了顿,带着无尽的疲惫,“剩下的多半都站在门外等着呢。”
王应豸眼泛血丝,几乎是嘶吼着:“你的家丁呢?你堂堂总兵,难道”
“家丁?”孙祖寿突然发出了一声苦笑,“王兵备,末将不喝兵血,拿什么银子养那些咬人的恶狗?”
这话像刀子一样戳心。如今这世道,喝兵血、养家丁的将领一抓一把,一个边镇总兵,少说也该养上千把精壮家丁才镇得住场面才不至于兵变时,连自己和上官的命都保不住!
王应豸被噎得说不出话,半晌才挤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:“孙总兵,您总得总得想法子先安抚住银子我已经派人去催了,可上头给不给我也没法子啊!我就是个兵备副使,我”
孙祖寿不再看他,目光投向了窗外那黑压压的人潮,又是一叹。
朱漆剥落的衙门大门轰然从里面被推开了。孙祖寿独自一人,一步步踏入了那片饿狼似的人潮,三千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钉死了他。“蓟镇的老兄弟们!”他炸雷似的嗓子响了起来,压过了骚动,同时抬手指着了带头的李长根,“昌平卫李百户!你家世受皇恩二百多年——今日你李长根要带人造反,对得起祖宗,对得起大明么?”
李长根浑身剧颤,手中的长矛“当啷”一声落了地,这个铁打的汉子竟带了哭腔:“总戎!不是弟兄们要反!是实在活不下去了!十三个月没饷,口粮只发五成还他娘的都是麸皮稗子,娃都饿得哭不出声了!总戎,咱们也是人,要活啊!”
孙祖寿眼框一热,猛地解下了腰间那柄祖传的镔铁宝刀,重重掷向了旁边面如土色的督粮参军:“拿去!押给城里的粮行张掌柜换粮!立刻!马上!”
人群瞬间死寂了,唯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卒嘶哑地哭喊了出来:“总镇使不得!那是成祖爷赏赐的宝刀,是您孙家的念想!您家里就剩那八十亩祭田了啊!”
后堂密室里,王应豸蘸饱了墨,手却抖得厉害。他长叹了一声,似是下定了决心,提笔疾书道:“蓟镇总兵孙祖寿阴结乱卒,假意押刀换粮,实为煽动军心,图谋不轨。李长根等皆其昌平旧部,索饷不过掩人耳目”
“直送通政司!莫经兵部!”他颤声吩咐着心腹家人,“天黑再走,别让那些丘八瞧见了”
王应豸心里也苦,十三个月的欠饷非他所贪,可若真闹出兵变大祸,他这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