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启七年八月二十四日夜,乾清门西侧廊庑下一间小值房。
豆大的一点油灯光,昏黄地罩着这太监值守的陋室。王承恩躬着身,将一只粗陶碗捧到盘腿坐于土炕上的朱由检面前,碗里是清水。曹化淳则从一个不起眼的食盒里,摸出三块看着就硌牙的死面饼。
崇祯背靠着斑驳掉漆的木隔扇,目光在跟前三个老伙计脸上扫过——王承恩、曹化淳、徐应元,都是信王府跟出来的老人。他伸手拈起一块饼,手指搓了搓那糙面,无声地咧了咧嘴,心里却是另一番光景。
上上辈子,也是在这地方。十七岁的自己,吓得跟鹌鹑似的缩在这小屋里,啃着还是周王妃的媳妇偷偷烙的饼,喝着徐应元打来的井水,怀里揣把匕首,一宿不敢合眼。那时是真怂,怕魏忠贤的毒酒,怕阉党的刺客,怕这怕那,哪还有点皇帝样?现在想来,纯是少年人自己吓自己。
“魏忠贤”崇祯咬了口饼,慢慢嚼着,心里明镜似的。什么九千岁?听着唬人,说穿了,不过是条拴在皇权这根大柱子上的老狗!自个儿要是今晚两腿一蹬见了太祖,头一个被提督京营的英国公张惟贤拖去菜市口千刀万剐的,保准就是他魏忠贤!
为何?张皇后在宫里,周王妃在宫外——皇帝一咽气,太后就得从这两人里头出!紫禁城外,帐面上还趴着十万京营并十万锦衣卫。京营的将官,多半是北京城这帮勋贵子弟;锦衣卫里那些校尉、力士,几乎都是土生土长的“京爷”;锦衣卫上头管事的,更清一色是勋贵出身,根子都在北京。
他魏忠贤一个肃宁来的“外乡人”,敢在天子脚下动皇帝?怕是阎王爷点名——嫌死得慢!
“陛下,夜里寒气重,您喝口热水暖暖肠胃。”徐应元小心翼翼地把陶碗又往前递了递。
崇祯接过碗,没喝。碗里清水晃荡,映出他自己模糊的影子,他盯着那点微光,声音不高却清淅:“清水就面饼,这叫忆苦思甜,不忘初心。想当年太祖高皇帝游历天下时,怕是想讨这么一块实在面饼都难。如今天下是个什么光景?陕西赤地千里,人相食;河南蝗虫过境,遮天蔽日还不晓得有多少百姓,连这样一碗清水都是奢望。”
屋里死寂,王承恩三个连大气都不敢出,垂手肃立。
崇祯忽然一笑,伸手拍了拍炕沿:“都绷着脸杵着作甚?坐!这儿没外人。”他指着那饼和碗,“吃!吃饱喝足,今晚上这紫禁城的安危,朕可就指着你们了!明儿个天一亮,咱就得动手,把这皇宫大内,一寸一寸地,重新攥回咱自个儿手里!”
王承恩眼框一热,“噗通”跪倒:“皇爷,奴婢”话没出口,崇祯已经把手里的粗陶碗塞到他怀里。
“用这个喝。”崇祯语气平淡,却不容商量。
王承恩捧着那还带着皇帝手心温度的碗,手直哆嗦。曹化淳和徐应元也慌忙跪下。三人也顾不得许多,就着那一个碗,轮流把碗里那点温水喝了个干净。水带着土腥气,却仿佛有千钧重,滚过喉咙,落进心里。
“奴婢(老奴)愿为陛下效死!”三个脑袋重重磕在冰凉的金砖地上。
崇祯点了点头,目光落在徐应元身上。这老滑头,上辈子靠着跟魏忠贤虚与委蛇,装孙子,麻痹了阉党,算是给自己争得了时间。可惜后来查出来,他收了魏忠贤五万两银子,自己当时年轻气盛,一怒之下把他踹去凤阳守皇陵,没两年人就没了。现在想来,五万两算个什么!听说这老小子临死前最念叨的,就是没摸过司礼监掌印的印把子。得了,这辈子说什么也得让他过过这瘾。
他伸手,在徐应元那有点驼的背上拍了拍:“好好干。差事办得漂亮,日后司礼监掌印的位子,朕给你留着。”
徐应元浑身猛地一颤,嚯地抬头,老泪唰地下来了,嘴唇哆嗦得象秋风里的叶子,只会磕头:“谢谢万岁爷天恩!奴婢奴婢这把老骨头,就卖给皇爷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