兰阳,浊浪滔天。
杜延霖裹着一身归德府的风尘,再次踏上了这片凝聚着血汗与希望的堤岸。
月牙堤的构想已在胸中推演千遍,当务之急便是打下那决定性的桩基。
空气湿冷,带着泥水和草木腐烂的气息。
“东翁!”沈鲤紧跟在侧,忧心忡忡,“您连日奔波,又在归德府劳心劳力,这堤上风雨湿寒,还是先……
“无妨。”杜延霖摆了摆手,目光却锐利地扫过桩基位置:
“水位如何?流沙层厚度可有新探报?沉排锚固点受力是否均匀?”他一连串的问题,直指要害。“回水曹。”一个沉稳的声音应道。工部都水司书吏黄秉烛闻讯早已赶到,他手中捧着几卷图籍,神情专注:
“水位较三日前下降一尺二寸,正是打桩良机。流沙层……已按您先前指示,在沉排上游二十丈、下游十丈处反复勘测,平均深度在七丈上下,最深处可达八丈。”
他展开一卷绘有密密麻麻标记的图纸,指着几处关键数据:
“锚固点受力尚可,但东岸第三组缆绳拉力似有异常,已命人加固。另外………”
黄秉烛顿了顿,目光投向不远处一个简陋的工棚:
“海县尊大病未愈,高热不退,方才服了药,刚歇下片刻,又强撑着要起来复核桩位图。卑职劝了许久,才勉强答应再躺半个时辰。”
他语气中带着由衷的敬佩和担忧。
杜延霖闻言,眉头紧锁,朝那工棚望了一眼,沉声道:
“让海县尊好生休息,再让医士仔细照看!沈鲤,晚些替我送碗热参汤过去。”
他随即转回目光,对黄秉烛点点头:
“黄书吏辛苦。将新桩基的布点图与沉排受力图比对,标记出最可能受流沙掏蚀的几处关键桩位,加派精干人手,务必在明日午时前,将主桩打入岩层!海县尊复核过的图,也尽快取来给我看。”“是!卑职即刻去办!”黄秉烛躬身领命,转身匆匆走向临时搭建的文书房。
他的背影挺直,步伐稳健,一如他平日处理卷宗时的一丝不苟。
然而,无人能窥见他此刻胸膛内翻江倒海的煎熬。
文书房内,油灯昏黄,映照着堆积如山的卷宗。
黄秉烛反手关上门,隔绝了堤上震天的号子、呼啸的江风以及杜延霖那沉甸甸的信任。
他背靠着粗糙冰冷的木门,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,方才人前的沉稳瞬间被内心巨大的压力碾得粉碎。
冷汗悄然浸湿了他鬓角,沿着太阳穴滑下。
他颤抖着,从怀中贴身衣袋里掏出两样东西。
一样是折叠整齐的密信一一来自赵文华心腹的密信。
另一样,是一只褪了色、针脚歪扭的旧布老虎,小儿阿宝临行前攥在手心、非要爹爹随身带着的念想,上面仿佛还残留着稚子的体温和奶香。
密信上冰冷的字句如同毒蛇的信子,舔舐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:
“………杜延霖根基已稳,兰阳堤成则其势难挡。
此堤成败,系于桩基。
汝执掌河工图籍,当知何处流沙层最险最深。
只需将彼处勘测所得之流沙深度,于存档图籍中略作“勘误’,减其一二丈深……待其桩基据此施工,承重不足,夏汛大潮来时,便是堤毁人亡之日!
汝之旧档,吾自会“完善’。
事成之日,汝非复刀笔小吏,保汝出身,前程似锦!
汝之家小,亦在吾掌心,望汝慎思,莫负厚望!”
篡改数据!
黄秉烛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留下几道白印,布老虎粗糙的布料珞着他的指节。
他一生所求,不过是继承父亲遗志,以其所学,治水安民,还黄河两岸一个太平。
父亲临终前浑浊眼中那未了的河工之志,是他心中不灭的烛火。
他