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他目力所及的稍远些的泥泞坡地上
他赫然看见!
黑压压一片!
数百名刚从开封府方向跋涉而至、形容枯槁如秋草的流民,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,正在泥水中陆续地、重重地跪倒下去!
新抵达的疲惫不堪的面孔上,尚带着赶路的痕迹,此刻却被一种更为深重的悲怆与希冀所覆盖。无人号令!无人言语!
他们就那样,在冰冷的泥泞中,深深地将额头叩在地上,任凭雨水冲刷着脊背,甚至有的还带着一路跋涉的泥泞未干。
他们跪拜的方向,并非他这个身份尊贵、刚刚抵达的大都督。
而是堤岸上,那个在浊浪滔天、危机四伏的决口边缘,始终屹立不退的青色身影!
杜延霖!
跪拜如同无声的波浪,在泥泞的坡地上迅速蔓延。
一个,三个,十个……更多蹒跚赶至的身影,扑通跪倒,沉重得如同砸入泥中的石夯。泥水糊住了他们的面目,分不清流淌的是雨水、汗水,还是浑浊的泪水。
这一切,就如此猛烈地、毫无预兆地撞入刚刚抵达高坡的大都督眼中!
风在呼啸,雨在鞭挞,黄河在咆哮,号子在嘶吼。
“果如传闻,真社稷之臣也……”
大都督的唇齿间再次溢出这六个字,低若蚊纳,几乎被风雨声吞没。
坡地上,数百流民无声叩首的震撼尚未散去,方才那玄衣汉子已悄然掠回陆炳车驾旁,声音压得极低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:
“大都督,沉排稳住了!杜水曹…他似乎力竭了,被亲随扶到堤下避雨处暂歇,正在喝热汤。”大都督没有回应,深邃的目光透过漫天水汽,牢牢锁在堤下那个小小的避雨棚处。
青色官袍的身影在昏黄的火把光晕中显得异常单薄,正被一个书吏模样的人(沈鲤)搀扶着坐下,接过粗陶碗的手微微颤抖。
“清场。”大都督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。
“是!”玄衣汉子心领神会,立刻无声地打了个手势。
数十名玄衣护卫迅捷而无声地散开。
高坡附近的闲杂人等一一无论是好奇张望的零星民夫,还是几个试图凑近的吏员,都被一种无形的、却令人窒息的威压所驱离。
顷刻间,大都督车驾所在的高坡周围,形成了一片绝对的真空地带,只剩下风雨呼啸。
大都督这才推开车门,缓步而下,踏身没入风雨。
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玄色的斗篷打得透湿,紧贴身躯,他却毫不在意,径直踏着深陷的泥泞,朝堤下那简陋避雨的草棚走去。
玄衣汉子紧随其后,手按刀柄,鹰隼般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。
避雨棚下,沈鲤正忧心忡忡地将一件破旧蓑蓑衣披在杜延霖湿透的身上。
杜延霖闭着眼,脸色在火光映照下苍白如纸。
“杜水曹,”一个低沉、稳定、不带丝毫情绪的声音在棚口响起,瞬间盖过了风雨声,“陆炳叨扰。”杜延霖猛地睁开眼!
陆炳?!
大明锦衣卫指挥使、执掌北镇抚司诏狱、加封太保兼少傅、圣眷无双的当朝第一权柄人物一一陆炳!他怎会在此?!
杜延霖连忙起身,准备行礼。
陆炳的身份地位,远非寻常督抚可比,乃天子近臣,掌握着直达天听的生杀大权!
“杜水曹不必起身。”
陆炳已一步踏入棚内,动作自然地在杜延霖对面一个简陋的木墩上坐下,玄衣下摆沾满了泥水也浑不在怠。
他抬手虚虚一按,一股无形的威势仿佛凝固了空气,硬生生遏止了杜延霖的动作。
“非常之时,何须常礼。你为国事劳碌至此,陆某…着实感佩。”
这话说得平淡,却让沈鲤和周围几个亲随心头巨震。
锦衣卫大头子说“感佩”?这分量太重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