鼓被敲响了。
那只经年没有人用过的、发霉的、落灰的、蜘蛛在灰上结网的鼓,陡然被人敲响了,鼓面震起了波浪,蜘蛛掉下了网。
敲响它的是一个女子。
是一个荆钗布裙的中年妇人,腰间还系着件围衿,额头上绑了一块灰布,灰布是吸汗用的,是为了防止额上的汗液滴进眼睛里,平日常干粗累活的人会这样打扮,例如田间的农人、搬货的小工、亦或是……杀猪的匠人。
魏三老爷几乎是即刻便想到了那个女人,他的大嫂。
那个女人从前就是这样的打扮,荆钗布裙围衿灰布,手指粗糙的仿若十根从地里刚拔出来的萝卜,脸颊上沾着干涸的猪血水,身上是永远洗不干净的猪臊味。
他这个侄女又想做什么?
魏三老爷不敢暴露出一丝心虚,他强装了镇定看着魏兰蕴,她方才那般自若,必然是留有后手,现在看来,只怕后手就在此处。
无论如何,魏伯兴苛待发妻是板上钉钉无可磨灭的事情,魏家千里堤坝上唯有的蚁穴便是此事,此时此刻,对于发妻之女、同样被他们苛待的魏兰蕴来说,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好拿出来用的了。
人死如灯灭,死人当不成疯子,死掉的人是完美的受害者,死掉的人是一把真正的尖刀,应是母慈重(注),魏三老爷感慨极了,谁又能想到她十三年前已经死掉的母亲,会在十三年后,以这样一种方式,化为一柄尖刀保护她。
鼓声如雷霆。
没人预料到这架哑了经年的鼓会在今夜发出雷霆般的响声,街头巷尾人头攒动,周遭的百姓打着油伞带着帷帽探出头来看。
刘县尊已经歇下了,听闻鼓声,匆匆地披衣配冠赶来,他刚想斥责竖子安敢夜惊县衙,却在见到那只鼓的瞬间噤了声。
登闻鼓,登闻鼓,朝阳门外登闻鼓,众屧望天若无路,一响惊动天官府(注)。
敲了这只鼓,可就不是小事了。
魏三老爷示意小厮在刘县尊耳畔说了几句,刘县尊起初皱眉,后来眉头又舒展了开来,他略一撇西厢东厦,人便不急了,慢慢悠悠走了出去。
反正,这也已经不是一件小事了。
刘县尊走到了衙门口。
布裙妇人裙摆一掀,俯身跪下,高举诉状。
“民妇朱刘氏,在此欲诉诸官,还望青天,辨忠奸!”
轰的一声惊雷闪过,整个银湾城似乎都亮了一瞬。
魏三老爷被雷声所惊,打了一个寒颤,那妇人所说的朱刘氏,他就好似听见了魏刘氏一般,魏三老爷的背后渗出了细密的冷汗。
“魏三老爷。”魏兰蕴说话了,鲤鱼尾击了浮漪,她轻声说道,“我也有一封诉状。”
轰隆隆——
几道惊雷再次落下。
雷声之间,魏三老爷仿佛听见了魏兰蕴在说:“你又怎么知道,这不是我的诉状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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魏三老爷在西厢房踱步。
他什么都没说。
面色阴沉得就像什么都说了。
魏三夫人是最能感知主君情绪的,她端着茶盏侍奉在主君身侧,却一句话都不敢说。
魏三夫人早就反应过来了。
就在第一个所谓叛国徒被缉捕下狱的时候,就在她意识到,周围所有人甚至连张大夫人,都没有如她一般的紧张与慌乱的时候,魏三夫人终于意识到,她被耍了。
她被魏兰蕴耍了。
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人现眼,被魏兰蕴耍了。
在魏三夫人反应过来伊始,她近乎气得想冲入东抱厦,找魏兰蕴要个说法,可就在她支着扶手起身的时候,她又忽的泄下气来,重新跌坐回了椅子上。
连府中庶女都能看得明白的东西,她一个当家主母看不明白。
再闹,只能是更加丢人现眼罢了。
魏三夫人不敢再多说一句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