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李靖总兵事务繁忙,母亲殷夫人虽慈爱,却也难时时陪伴。于是,我这口小缸,成了他堆积情绪的秘密角落。他开始对我絮叨更多的事。
有时是练功的进展。
“今日乾坤圈又沉了几分,不过我已能使得圆转如意了!“他得意地比划着,吓得我赶紧缩到缸底,生怕那传说中的神器一个不稳砸了我的栖身之所。有时是授课的先生。
“什么天文、算数、祭礼祀……简直烦死了!还不如去杀几个虾兵蟹将痛快!”他趴在缸边,嘟囔着,气息吹得水面微皱。但更多的是东海。
池水微漾,映着他紧锁的眉头。我才意识到三公子已经那么大了。已经不是那个扎着总角的小屁孩了。
近几日,他时常对着我这口小缸说起东海的事。今日更是烦躁,手指无意识地敲着缸壁,震得水面一圈圈涟漪。
“那东海的老泥鳅,"他忽然低声咒骂,声音里压着与他年纪不符的怒火,“真是愈发猖狂!”
我摆动着尾鳍,在狭小的空间里转了个身,表示我在听。他似乎真把我当成了倾诉对象。
“沿岸的村落又献祭了童男童女…就为求他一场雨?"他猛地一拍缸沿,吓得我往水底一缩,“那根本不是雨,是血水混着咸腥的孽债!庙里的神像吃得脑满肠肥,真正的东海之主却在深渊里听着百姓的哀嚎取乐!”他的话语零碎而愤怒,仆人们平日窃窃私语的那些模糊传闻,此刻被他一一具象化。某个渔村因贡品不足而被狂浪吞没,夜半总能听见龙宫传来的诡异乐声,有胆大的渔民曾见过被撕碎的小舟残骸漂浮在泛着磷光的海面上……我听着,那片蔚蓝的我从未见过的海洋,在他愤怒的言语中渐渐被染成可怖的暗红色。一种恐慌逐渐弥漫在我心底。我来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世界?
三公子越说越气,胸口剧烈起伏:“若是叫我遇上,定要抽了他的筋,看他还如何兴风作浪!”
抽筋……
这个词像一道闪电,骤然劈开我混沌的鱼脑。东海的老泥鳅、童男童女、求雨、抽筋……这些描述一一拼凑在一起……水缸的清水微微晃动,映出他倔强而愤怒的眉眼,那眼底的火焰几乎要灼烧出来。
我望着水中那清晰的倒影,一个荒谬又无比确定的念头浮上水面,炸得我鳞片几乎都要倒竖起来。
他是哪吒。
哦,原来如此。
得知三公子就是哪吒,好像也没什么变化。依旧每日听着他的牢骚。
有时他会看着东海的方向,久久不语,忽然转头对我说:“喂,小鱼,若我真去掀了那龙宫,你可别吓破了胆。”
我在水中轻轻摆尾,绕着他投下的倒影游了一圈。不会的,我想。我已经死过一次,又变成了一条鱼,这世上还有什么能吓到我呢?
我只是…有点担心这个把我养在缸里的少年。我知道命运的洪流正在前方汇聚,那场惊天动地的冲突无可避免。他是注定的闹海者,而我,只是洪流中一粒微不足道的水珠,一段他传奇起点上无人知晓的插曲。
陈塘关已经很久没有下雨了。
天空像一块被炙烤得发白的铁板,严丝合缝地扣在关隘上空,吝啬着任何一丝水汽。
风是烫的,裹挟着尘土和焦躁的气息,刮过龟裂的田地,扬起阵阵灰烟。井水一寸寸下降,河床裸露着干涸的肚皮,曾经的沃野如今只剩下纵横交错的裂缝,如同大地绝望的叹息。
我的水缸也被这无尽的烈日炙烤着,水位线无可挽回地跌落,只剩下可怜的三分之一。缸壁内侧留下一圈圈深色的水痕,标记着往日的的水位。奇怪的是,我并未像寻常鱼类那样濒临死亡。相反,尽管水体日益减少,我却依然活着,并没有被烤熟,甚至逐渐感觉到某种难以言喻的精力在干涸的困境中暗自滋生。
皮肤偶尔会传来一阵细微的、几近瘙痒的刺痛,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底下蠢蠢欲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