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清晨。
扬州城昨天一整天都是雾蒙蒙的,今儿果然下雪了。
朔风卷着细盐般的碎雪扑打窗棂,杜延霖立在驿馆二层的书案前,指尖轻叩案头堆积如山的盐政账册。
王茂才果如所言,天还未亮便差人冒雪将嘉靖二十七年至今的盐引勘合、灶籍鱼鳞册等文书悉数送至,三十余口樟木箱几乎塞满驿馆前厅。
杜延霖此番巡盐,随行共有三十余人,除了都察院调给他的十多名胥吏,还有途径淮安时王诰调给他的二十名漕兵。
此外,他身边还有一位一直侍奉在身边的杜家老仆,名叫杜明。
杜家人丁稀薄,连续四代都是单传。
原主自幼失怙,十五岁那年杜母也因病咳血而亡。
杜延霖为母守孝三年后,出来便投身于科举、无暇他顾,再加上家里也没有长辈催促和张罗,因此也一直未曾娶妻。
而杜明自小就遇到饥荒,沦为了孤儿,是杜家给了他一口饭吃,他在杜家也待了五十多年了,忠心耿耿,是杜延霖目前唯一可以性命相托的心腹。
杜家在华州还有两千亩良田,杜延霖高中进士之后便交给一名出了五服的族叔打理,每年也有千两银子的进项,所以他平日的生活倒还算体面。
言归正传,当下杜延霖将桌案上王茂才送来的每一类账册都大致翻了一两本。
它们墨迹尚新,带着未褪的潮气,显然是连夜赶制的抄本。
他最后翻开一本记载灶户户籍的鱼鳞册,指尖掠过纸页上密密麻麻的灶户名录,里面列的得都是“张灶三”“李灶七”等代称。
最刺眼的是那朱笔圈注的“逃亡”二字,触目惊心,竟占了每一页名录的十之四五!
“嘉靖年间灶户逃亡虽多,但高达四五成?”杜延霖眉头紧锁,指尖无意识地在“逃亡”二字上重重一划,留下深刻的印痕。
这绝不是寻常的凋敝!
有很大可能是盐司虚报逃亡人数,这样不仅可贪墨朝廷拨付的工本银,更能将那些被“藏匿”灶户生产的盐,堂而皇之地变成他们掌控的私盐!
这是何等巨大的利益窟窿!
王茂才等人,岂会坐视自己来触碰这要命的命脉?
他猛地合上册页,冰冷的触感让他心头警铃大作。
昨日码头那场“灶丁喊冤”的戏码,绝非偶然!那是试探,更是警告。
今日王茂才如此“配合”地送来账册,恐怕不是示弱,而是要将他架在火上烤!
“他们是想逼我按这账册去追缴所谓的‘积欠’!一旦我动手,那些被摊派了沉重盐课的现役灶户,如同被逼到墙角的困兽……”
杜延霖沉吟了一会儿,突然出声唤道:“明叔!”
“少爷,”侍立在门口的杜明闻声立刻上前,他虽年过半百,但眼神依旧锐利,躬身道,“您有什么吩咐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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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日后。
盐运司衙门的滴水檐下,冰锥如狼牙倒悬。
杜延霖广袖盈风,踏着青石板上未扫净的积雪拾级而上。
身后一溜儿漕兵跟着,每两人抬着一口樟木箱。
盐司衙门的内堂炭火正旺,赵汝弼正握着火钳拨弄银霜炭,似乎是乐在其中。
而王茂才则端坐在酸枝木圈椅上,捧着一盏茶正在慢慢品着,眼皮都不抬一下。
待听得门房通禀,二人交换个眼神,赵汝弼这才丢下火钳,站起身来,理了理袍服。
然后他不紧不慢地拎起暖壶,沏了一杯狮山龙井茶。
茶刚沏好,就见盐司衙门的一名衙役领着杜延霖穿过大厅踏入内堂。
“杜秉宪查账四日,可还顺遂?”赵汝弼一如既往地给足了杜延霖面子,堂堂从四品大员,竟亲自捧茶迎了上来:
“两淮盐政积弊丛生,账目更是千头万绪,还