神武三年的冬雪来得格外猛烈。
北风卷着鹅毛般的雪片,就像无数冰冷的刀锋,狠狠抽打在河北道广袤荒芜的原野上。
村落蜷缩在厚厚的积雪里,低矮茅屋如同大地冻僵的疮疤,偶尔几缕稀薄得几乎看不见的炊烟,很快也被狂风吞噬。
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白,死寂得令人心悸。
一队不起眼的马车艰难碾过官道上深深的车辙,车轮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声。
太子姜胤裹着半旧的玄色棉袍,他掀开车帘沉默望着窗外,刺骨寒风立刻裹挟着雪粒子灌了进来,视线所及,是望不到头的萧索。
远处田垄的积雪下,裸露着贫瘠的黄土,看不到一丝绿色,也看不到任何劳作的农人,只有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狗,在雪地里刨食着。
“殿下,这外面风雪大,您快放下帘子吧!”
遥辇达鲁声音带着担忧劝谏道。
姜胤缓慢放下车帘,隔绝那令人窒息的风雪,他闭上眼睛思考问题,脑海里回想起三个月前,在清河郡田垄边听到农民们哭诉声。
彼时姜胤穿着粗布衣裳,他扮作游学的士子深入乡村田野,无数农人辛苦穿梭在田野之中,忍着酷暑收割着粟米。
此刻本该是秋收季节的喜悦,农民们却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愁云惨雾。
姜胤看着粟米颗粒远非饱满,他对正在忙活的老汉微笑问道:“老人家,我听闻朝廷新规,百姓田租按实有田亩缴纳。不知你家授田几何?纳租多少?”
老汉浑浊眼睛闪过茫然,他一脸苦涩说道:“俺家六口,实打实种就这八十亩的薄田。朝廷说是每丁授田百亩,可那是纸上的数,实际上只有这八十亩口分田。”
“俺家三丁实授八十亩口分田,本来只要缴纳一石六斗,可那帮天杀的差役,还有那该死的县令,还是以旧规征收田租,张口就是每丁纳粟二石,竟要俺家缴纳六石,另外还要多缴三石作为运费。”姜胤听闻这话顿时怒火中烧,他强压着要喷薄而出的怒火,声音低沉询问道:“老人家,难道太守和县令不知道朝廷新规吗?还是说只是这当地县令如此?”
老汉脸上露出比哭还难看的惨笑,他唉声叹气说道:“小子,我看你长得白白嫩嫩,就算不是出自达官显贵,那也应该是来自大户人家。”
“这天底下的贪官污吏都是一个模样,他们坐在城里吃香喝辣,嘴里说什么大夏新政,说的比唱的还好听。”
“可实际落到俺们这泥腿子身上,还是那把要命的旧刀子,每丁岁纳二石粟米,少一粒都不行。这多出来的都进他们口袋,真是要了俺们的命。”
这对话深深烙印在姜胤脑海里,他遍访河北道二十三个郡,而这里面竞然有十五个郡仍以旧规征收田租。
这十五个郡太守表面上遵循朝廷新规,但是下辖各县却以旧规征收田租,所超出田租税赋皆被贪官污吏和地方豪族全部瓜分。
在这期间,姜胤听到太多百姓辱骂自家父皇,他心中那团岩浆已不再是愤怒,而是凝固成坚硬的巨石。此刻在返回洛阳的风雪途中,姜胤低头看着自己身上这件虽旧却厚实保暖的玄色棉袍,看着车厢角落里食盒中的精致点心,混杂着羞愧与滔天怒火的洪流猛烈冲击着他的理智。
姜胤明白这些习以为常的衣食享用,全部都是从老汉那样千千万万的黎民身上征收而来,而这其中还有贪官污吏的层层盘剥,这才导致原本只需要缴纳一石六斗硬生生变成九石。
神武三年,十二月初一。
洛阳城,紫微宫。
姜胤在这寒冬腊月返回洛阳城,他一身风尘仆仆的玄色棉袍尚未更换,脸色冻得发青,嘴唇紧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,抬头挺胸走入贞观殿。
殿内蟠龙铜炭盆烧得通红,完全将殿内烘烤得温暖如春,鎏金梁柱在火光映照下璀璨生辉。“儿臣参见父皇,母后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