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带来了久违的底气。这里是崇德殿。隔着帘帷,只看见朱津的身影,当然会极尽所能地想象他的高大,他的城府,他的可怖。
但朱津也不过是人而已。
轻飘飘的纱幔飞起,被徐鸯勾住,于是二人的视线也可以在空中没有阻碍地交汇。
徐鸯看着朱津,看着他并不康健、甚至有些苍白的肤色,看着他也并不强壮,应当还受过几次旧伤的胸膛一一
看见他的眼神闪过一丝讶异。
“大司马既然说'看见′了我,那就好好再看看。"她一字一句地说,“我不是会为一己之私阿党比周之人,也不是贪恋权势不择手段之人。“授课′也好,依附也罢,本是仰慕大司马威名,就算旁人都惧怕鄙夷,但我以为大司马雄踞一方而不贪图享乐,身居高位而不沽名钓誉,应当是有大义,有奇志之人。
“一一我以为,大司马不会拿几万个士卒的命来与我说笑。”她说得有些急了,胸膛起伏,连脖颈也因呼吸而滑动着,没有任何遮挡,就这么赤/裸/裸地微仰着头,坦荡地露出自己最脆弱的部位。看似是把自己剖开,为人鱼肉。看似是最后一搏,言语冲动。但她也正看着朱津。她能看见朱津的眼睛眯了眯,看见朱津微张着口,也像她一样,喉结沉默地滚了滚。
“殿下这是把臣当做了弄权之人。"朱津缓缓道,“殿下这是觉得臣是拿这战报来要挟殿下…来逗弄殿下?”
他把“逗弄″那两个字说得很圆润,好像斟酌许久,才从舌尖滑出。“不是吗?”
“当然不是!”
“那么,恳请大司马告诉我……告诉妾。这等重要,关乎国家社稷,关乎几万将士生死,关乎我父性命的军情,为何大司马要拿来告诉妾,宁愿让妾告知陛下,而不去换功劳,不去换声名。
“不图名利,大司马还能图什么?图妾吗?“可妾只是一介一一”
“一一铁匠女。"朱津不疾不徐地接下了她的话。其实徐鸯本想说的不是这三个字,但当朱津说出这有些久违的三个字,她也觉得就是这三个字,恰恰好好,正当其分。“是的,"她朗声答道,连自己也惊于这脱口而出的话有多么大胆,“徐家不过是打铁出身,要在这世间谋生,需要攀附大司马。妾亦是。此乃形势所迫,无奈之举。但大司马所图,恕妾不明白。”
朱津看着她,这回,没有很快应答,能看见他脸上微微起伏,好像咬了咬牙,几乎是在遏止什么欲望。
安静之中,他抬起手来,一边回头,一边把刚放回桌案的茶盏又捞了起来,抿了抿。
“有点苦。“徐鸯提醒道,“今日你来得早,我让下面人…“她又很快意识到这时机不对,闭上了嘴。
昨日的陈茶。
若放常日,她是打死也不会认的。这样冒犯朱津,别说是送茶的宫人,连她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。
但既然今日已经顶撞他顶撞成这样了……
朱津扬了扬眉,没有计较,反而又多饮了一口。末了,摇晃着茶盏,好像对着酒盅一样,看了又看。
“我从前也只能喝得起这样的茶。"他突然说,“你原先是铁匠女,我原先也是山野村落中的野小子。朱家在平舆树大根深,但我父厌弃我母子,自我记事起,就随母亲在别庄居住。四岁母亲离世,婆子年迈,至此再无人管我,哪怕在山里走丢了一两日也不会有人发现。”
说着,他又突然顿住,看了徐鸯一眼。
这其实不是什么秘密。他朱津如今权倾朝野,那他小时那些不值一提的事情也都被人当做轶事趣事,流传开来。徐鸯也听过一二。都是用来传颂的,而非讥讽的。
包括他如何十几岁在平舆北的小城沈亭杀贼成名,又是如何孤身一人入军,如何拜了大家陶期为师。这些也都是人尽皆知的。只不过,他这一眼,却教人觉得……仿佛在无疑间窥见了什么不体面的隐私一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