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醒人啊。邵勋抚掌大笑,招呼他吃冬枣。
野马冈之战时石勒部的战斗力,比起汲桑那会肯定强了不少,流寇习气逐渐清除,正规军的气息愈发浓厚,就在这蜕变的前夜,一战被打断脊梁骨。
当时石勒在诸胡中的号召力也正处于升阶段,至少能召来两三万骑兵了,但未必愿意为他死战,部大们的说走就走,自由度较高。
但若让他打赢野马冈之战,威望大增之下,对诸部的影响力就会增强,甚至能引诱一大批胡人在河北定居,实际控制。
这样一来,像野马冈之战时一旦局势不利,就闻风而遁的情况会大大减少,乃至不可能出现。
军队、政权建设是一个长期的系统化工程,非一朝一夕之功,中间还充满了变数,石勒只能感概自己时运不佳了。
当年附你之诸胡,今多附我,汝有何话?邵勋又问道。
你是晋人,我是羯人,你能做的事,我不能做。石勒说道。
为何?
我以小族凌大国,河北父老尽皆疑惧,缓急之间,无法归心。石勒叹道:若不厚遇诸胡,则两头不讨好。但如此一来,河北父老愈发离心。若能给我二十年时光,或能缓缓图之,然大争之世,哪来这般轻巧?
君虽出身低微,终究是晋人,又有晋廷官职在身,大河两岸之豪族天然亲近汝,却省了太多事了。”
我败之后,诸胡丧胆,心气低落,所求不过温饱罢了。君亦是有气魄、雅量之人,胡汉一视同仁,诸胡不附何待?等死么?
大胡你这二十年,也不简单啊,见识多了不少。邵勋笑道:今北地悉平,唯西凉未下,
以你观之,比起汉末曹孟德如何?
昔年在邺中听人讲史,知曹孟德之事。他开始可没你这么会打仗,但家世比你好,名望比你大。石勒说道:回乡之后,顷刻间募齐五千兵马,又有诸曹、夏侯为臂助,汝家远不及也。
汝只能依附豪族,狐媚妇人,得养数千兵。曹孟德全军覆没之后,还能去丹阳募兵,一次不行两次,你若全军覆没,再无起势可能。说起来你确实比曹孟德厉害,但你家不如曹家。说不定,
再过十来年你这邵梁王朝二世而亡,届时幽壤之下,你我相会,可要让我看笑话了。
周围亲兵们听了,怒目而视。
邵勋听了,却笑得乐不可支。
他以为石勒完全放下了,无悲无喜,听到这里,发现他心中终究还是有着恨意。
我本东海士息。若在太平年间,则为奴为婢,断无出头之日,四十岁便苍老不堪,百病缠身,五十岁时蒲席一卷,委于山岗,无人知我,无人懂我,无人念我。”
若烽火四起,要么被司马、司马越征发,辗转于沟壑之间,一通乱箭、一盆沸水、一缸金汁,都能让我凄惨哀嚎,死无葬身之地。”
今我虎踞河南,四方豪杰之士为我驱使,世代簪缨之族为我所用,远邦异域之君长,纷纷来朝,天下绝色之美人,竞相侍奉。如此,岂非大赚?
人生数十春秋,不过一梦耳,大胡如何看不开?
况我志向,非汝所知。大胡一一该路了。
石勒听得此言,手微微一顿,不过很快镇定了下来,继续抓起茶碗,旁若无人地饮了起来。
茶水饮尽之后,亲军督黄正端来一个酒壶,为石勒倒了一杯酒。
酒色泽微黄,仿如黄金,其中还有一些悬浮物,故称金屑酒。
所谓金屑,并非真的黄金,只是看起来像而已。
其实这是道士炼丹的产物,邵勋怀疑其中的悬浊物是一种砷化金属,故自曹魏以来就以此物赐死大臣、妃嫔。
汝子弘,居于洛阳,终日读书,无人加害,汝勿虑也。邵勋看着石勒,说道。
石勒沉默许久,感慨道:梁王雅量,无人可及。”
邵勋点了点头,起身离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