身欲走,却听见司徒启悠悠荡荡的声音在身后飘飘传来:“大开杀戒,毒辣阴险,灭绝人性,老奸巨猾,王珩这么说我、卫昤安这么说我、王槐这么说我,昔日的慕容渊也是这么说我,可你不要忘了,天下间,又有那个人天生便是如此!若非曾跌倒于尘埃,尝尽尘世苦楚心酸,又有谁愿意贪恋这高位,终日惴惴不安,形同行尸走肉?”
司徒熠冷声道:“父亲不必辩驳,人性本凉薄,无论为何而变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我们已然改变。”
司徒启凝目看着窗外萧条的深秋之夜,树上的叶子已经慢慢落完了,月色如练,轻薄寒凉,密密盖在那落了一庭院的秋黄之上,将本就单薄的叶子涂得银白若霜,叶叶萧萧,片片飒飒,那样凉而轻的颜色,就像未曾修饰过的岁月一般。
他缓缓靠在身后的织锦软枕之上,徐徐吐出一口气,道:“熠儿……你们的娘亲,就是死在这样一个深秋的夜晚,那一晚也是这样,萧萧的寒叶落了一地,把整个庭院都铺满了,你那时刚刚出生,躺在我的怀里尤自啼哭着,你娘亲缓缓抚着你的脸,慢慢地没了气息……”
司徒熠的脚步骤然停住,手指骤然收紧,缓缓转过身来。
这是司徒启第一次在司徒熠面前提起他的母亲。
“为父是庶出,你祖父有十六房妻妾,我则是他十四个儿子之一,因为生母身份卑微所以从不得待见,只能和母亲住在一间小小的陋室之中,备受府中上下人的冷眼。当时的大夫人厌恶我的母亲,便经常将一些下人的活派给母亲,却又不给吃饱穿暖。我当时每天都吃不饱饭,寒冬腊月,冻得双手满是冻疮,每天眼巴巴地盼着那画上的神仙能够活过来,将我和母亲救出这苦海连天,”他靠在软枕上低低咳起来,尽显颓唐老态,“可惜佛不会渡人,我要想离开那里只有靠自己挣来功名,我每日花上十个时辰来读书,什么都学,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和母亲一起离开那个让我们受苦受罪的家。可是……不等我学成,母亲就已经被她们折磨致死了,她的尸体在房间里放了整整五天,都发青发硬了,还是没有人肯替她收殓,你知道……你知道我有多么恨么?我恨不得屠尽满府中人,来祭母亲亡魂安宁。”
“都说我狠!我如何能不狠?我如何能不狠?如若不狠,就只能看着自己的亲人离自己而去,如若不狠,就只能为人所见她□□,连苟且偷生都不能够!”
司徒启略顿了顿,眼神里慢慢有了春一般柔软的光泽:“母亲死后,没过多久我就到了成婚的年纪,后来……就遇到了你的母亲,那是一个花开地极好的春天,我的马惊着了她的马车,然后……然后我就看见了她,她就像那画像上的神仙一样好看,今夕何夕,见此粲者!他是父亲命中唯一的一点亮光,唯有她懂得我的不甘,心疼我的过往,有她,万千仇恨我都可以忍下,我愿意为了她放下心中执念,只和她岁月静好安然一世。我们慢慢两情相悦,论及婚嫁,可她是刺史的女儿,我却只是小小县丞的儿子,还是一个不得宠的儿子,她家执意不肯,她却执意要嫁,甚至绝食相逼……最后她嫁过来了,代价是从此从她家的族谱上除名,可那又有什么关系?我喜欢的是她这个人,不是她刺史之女的身份!婚后虽仍旧清苦些,可我却从未有过那般顺心的时候,红袖添香,举案齐眉,共剪烛花,相伴安乐……”
司徒启的眼中竟慢慢有了泠泠的泪光,饶是司徒熠也惊得目瞪口呆,司徒启严肃沉稳若此,平时就连笑容也鲜少露出,更遑论眼泪?简直比那雨季里的晴天还要稀奇,他一直以为,他是天生就不会哭的。可此时,司徒启的眼中却偏偏掉出了一滴硕大的泪珠,他深深闭眼,切切喃喃,亦悲亦嗔:“那样好的人,那样烂漫的岁月,那样安稳的时光,终是不再有了,一生都不再了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