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本应在县衙之中落脚,但城中人多眼杂也就罢了,区区县衙,委实太小了点,装不下这一行二千人。
于是,便寻了处道观下榻——毕竟,道观在祖宗成法以及资产结构的双重意义上,也算是行宫了。
“陛下。”
“陛下。”
朱翊钧刚一推开房门,就见张宏与蒋克谦一左一右守在门外。
他有些惊讶:“怎么都守在门口。”
值守也有基本法,张宏与蒋克谦虽然是近臣,但地位在这里摆着,从来不用亲自值什么夜班的,在皇帝睡下之后,起床之前,都是自由休息时间。
张宏犹豫了片刻:“万岁爷,惜薪司太监姚忠的事,奴婢问完话了。”
朱翊钧漫步往院坝外走去,摆了摆手,示意两人跟上。
张宏亦步亦趋跟在皇帝身后:“姚忠这些年替宫里看顾大兴县的皇庄,趁机将不少田亩与自己私田腾笼换鸟,如今恐惧县中清丈致使东窗事发,才会如此色厉,乃至做出殴打县衙属官之事。”
有时候愤怒并一定来源于底气,也有可能是恐惧。
朱翊钧走在前头,漫不经心:“都有谁牵扯在里面?”
这种事从来都杜绝不了,他也心知肚明。
但涉及到皇庄,可不是一两个人就能瞒天过海这么些年的。
一旁的蒋克谦顺势接过话头:“陛下,锦衣卫指挥佥事马禄有勾结包庇之嫌,定国公已然亲自将其送入县衙大牢了。”
京畿之地,这种遮奢户可不止这么一两人,个个都是县衙惹不起的存在。
正好把人给县衙作筏,既表明上层态度,也方便魏允贞后续立威。
朱翊钧踱着步子,仰头看着月色:“还有么?”
出了皇帝的寝居,外间就是三步一卫,五步一岗,在月光下显得肃然而森严。
三人经过,侍卫们见皇帝领头,内臣外戚一左一右,只继续目不斜视。
张宏跟蒋克谦对视一眼,前者小心翼翼回道:“陛下,姚忠这些年虽是顶着李大珰的名头横行县乡,但盘问之下,实则是借着宴请武清伯,做给外人看的,招摇撞骗而已。”
朱翊钧闻言,忍不住摇了摇头。
张宏这是为尊者讳,实情就是姚忠贿赂了自己那位外祖父,而李进面对这位族长的指使,也只能任由姚忠借用他的名头。
小小一个大兴县,又是扯出来一堆人。
朱翊钧突然叹了一口气:“说起来,朕在武清伯身上,难得有力不从心的感觉。”
“万历元年前后,因为孙一正的事,朕第一次敲打他;万历四年,他克扣边军的毛衣,朕险些将他下狱。之后他在母后面前痛哭流涕要痛改前非,没想到如今还在给朕使绊子。”
这就是为什么他常说,心眼坏些,也未必没有用武之地,但若是人蠢,就是真的一无是处。
这位愚蠢的外祖父,在万历四年之后,就已经被剥了所有实权。
偏偏外戚的身份,是怎么也剥不下来的。
总能在某些时候蹦出来让人不爽利。
皇帝对外祖父的抱怨,张宏跟蒋克谦都没有插话的余地,只默默跟在皇帝身后。
张宏见皇帝面带愁绪地踱步在前,忍不住轻声劝道:“万岁爷,回屋歇着吧,夜里凉。”
朱翊钧置若罔闻:“怀柔伯施光祖呢?”
怀柔伯是英宗夺门后,在天顺元年封的伯爵。
封爵的功绩……嗯,没有功绩,英宗给的理由是“辽东镇守,颇著劳绩”,也就是所谓的没有功劳,但有苦劳。
具体原因,后人也不易深究了。
这一脉长期以来脑子都不大灵光,也没有什么重任在身——这才是勋贵的常态,只有顾寰、朱希忠那种出挑的勋贵,才会什么锦衣卫、京营都不要钱一样往头上扔。
怀柔伯这种,也就只能帮皇帝祭祀跑跑腿了。